中國詩歌崇尚言志抒情,所謂“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的主觀心志受到外物的感發(fā),自然而然地把它吟詠出來,這就是傳統(tǒng)詩歌的發(fā)生情感。玄言詩卻不同,這種產生于魏末,流行于東晉,以本無末有的魏晉玄學思想為主旨的詩歌,表達詩人的玄學熱情和玄學感悟,而非自然的感物情懷,這在文學批評領域引起了駭怪:劉勰說玄言詩“世極遁,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鐘嶸說它“理過其辭,淡乎寡味”,都是批評玄言詩以理為主,缺乏詩歌情感。其實玄言詩并非不具備詩歌情感,只是其詩歌情感與傳統(tǒng)的“應物斯感”有所不同。錢志熙先生在《魏晉詩歌藝術原論》中,拈出“理感”二字,頗為精辟?!袄砀小币辉~并非錢先生的生造,它在現存玄言詩中凡三見:
弛心域表,寥寥遠邁。理感則一,冥然玄會。
(庚友《蘭亭詩》)
超興非有本,理感興自生。忽聞石門游,奇唱發(fā)幽情。(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騰九霄,不奮沖天翮?(釋慧遠《廬山東林雜詩》)
從以上詩句中看,所謂“理感”,除錢先生所說的“是對于哲理的一種感性的熱忱”(“理感興自生”)外,還指對哲理的感性把握(“感至理弗隔”),一種“冥然玄會”式的剎那知解。它指向的是玄學之理,卻立足于人的感性認識,這正好對應著玄言詩的創(chuàng)作情感?!袄砀小边@一提法無疑是有意味的,它沖擊著哲理詩缺乏詩歌情感的傳統(tǒng)偏見,值得引起進一步的關注。
(一)
詩歌生于情感,而人的情感是豐富多彩的。就玄言詩而言,它涉及人們對哲學解脫的熱情與對哲學境界的領悟,在具體發(fā)生機制上,有以理釋情和以性統(tǒng)情兩個層次。
“以理釋情”,也就是王羲之《蘭亭詩》中所說的“誰能無此慨?散之在推理”。魏晉時期,人們基于對有限有待的生命處境的認識和由此產生的哲學解脫需要,希望用本無末有的玄學之理來開解生命痛感,這種需要,就成為玄言詩的發(fā)生情感。以孫綽《秋日詩》為例:
蕭瑟仲秋月,戾風云高。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疏林積涼風,虛岫結凝霄。湛露灑庭林,密葉辭榮條。撫菌悲先落,攀松羨后凋。垂綸在林野,交情遠市朝。澹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此詩以秋景開篇。秋日的萬象凋落,觸動了詩人生命不永的悲慨。撫摸朝菌,悲其先落,手攀松枝,羨其后凋,人的生命就像這朝菌一樣短暫啊!情何以堪?秋景里,他決心以玄學之理來感受,來體悟,來遣懷。遠離市朝的朋友,從此在林野隱逸,遙會莊子與惠施于濠上談“魚樂”的心境,領悟人生本然的欣悅。這種欣悅源于對“澹乎無味”的大道的領悟,是歸于玄極、無待無求的安然。這首詩情感的線索為:生存苦痛的領悟(哲學情感的蘇醒)——哲學解脫的渴望——玄虛境界的皈依,以“蕭瑟”開篇,卻結穴于“澹然”,這就是“以理釋情”。強烈的哲學解脫需要成為詩歌的主導情感。
詩人既以體悟玄理作為消釋生命痛感的手段,“以理釋情”便必然走向“以性統(tǒng)情”,即喜怒之情自覺皈依于先天之“性”,末歸于本,有歸于無,沉入玄虛之境,獲得恬靜與安然。且看孫綽《答許詢詩》(第三章):
遺榮榮在,外身身全。卓哉先師,修德就閑。散以玄風,滌以清川?;虿匠缁?,或恬蒙園。道足胸懷,神棲浩然。
脫略物累,放棄外在的價值評判,情感沉向幽玄的心靈空間,則神明棲于浩然之境,這就是“以性統(tǒng)情”。在這里,詩人從“情”之悲喜,轉入“性”之興趣,獲得心靈的寧靜。孫放《詠莊子詩》:“修鯤解長鱗,鵬起片云飛?!北R諶《時興詩》:“形變隨時化,形感因物作。”支遁《詠懷詩》(其二):“心與理理密;形與物物疏。”都描述了這種境界。如果說,“以理釋情”是表達詩人對玄虛境界的向往之情的話,“以性統(tǒng)情”就表現為對玄虛境界的沉入,詩歌因而神情沖和,辭意夷泰,獨具恬淡的神采。
“以理釋情”,對應著詩人對玄理的感性熱忱;“以性統(tǒng)情”,對應著詩人對玄理的感性體悟,二者有層次上的不同,卻又相互依存、共同作用。前者是玄言詩生成的情感動因,后者是玄言詩境界生成的情感依據;而在具體的玄虛境界的生成方式中,更有“以玄對山水’,一途,即以晤對山水的方式,來達成性與情的統(tǒng)一。在東晉,這是玄言詩創(chuàng)作情感的主要生成方式。詩人們往往登山臨水,在自然空間中體會有中之無,形諸詩歌吟詠,且看桓偉《蘭亭詩》:
主人雖無懷,應物貴有尚。宣尼邀沂津,蕭然心神王。數子各言志,曾生發(fā)清唱。今我欣斯游,慍情亦暫暢。
詩人選擇游觀山水,是“應物貴有尚”,希望以理釋情;既游觀后,則“蕭然心神王”,歸情于性。山水具有這般明心見性的作用。所以“以玄對山水”,不僅可以寄情、暢懷,更可反觀此情此懷,以之體玄悟道。以山水為媒介,從觀物和觀心兩個層次,來證成玄虛之境。在山水游賞中發(fā)以超然的高興,從現象界中直接把握物的本體和心的本體,獲得逍遙的心境,“情發(fā)于中,遂共詠之云爾”,便成為“理感”的一個重要途徑。
(二)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玄言詩是“因談余氣,流成文體”的產物,與時代玄學風潮有著內在的淵源。 “理感”的以理釋情、以性統(tǒng)情,是“言意之辨”的玄學思維方法對詩歌情感發(fā)生機制產生的影響?!把砸庵妗笔俏簳x玄學的核心內容,如湯用彤先生所言:
夫具體之跡象,可道者也,有言有名者也。抽象之本體,無名絕言而以意會者也。跡象本體之分,由于言意之辨。依言意之辨,普遍推之,而使之為一切論理之準量,則實為玄學家所發(fā)現之新眼光新方法。
這種新眼光新方法為玄學家所發(fā)現,“普遍推之”,進入了這一時期政治倫理、哲學思想、士人心性原則等各個層面的建構,并不僅僅停留在理論形態(tài)。魏晉風度這種人生態(tài)度和行為方式,清談、雅集這種玄理生成空間和士人生存樣式,玄言詩這種文本世界的玄虛空間生成,都是“言意之辨”的體現。 “理感”就是詩人在“言意之辨”的哲學態(tài)度中,厭有形之粗跡,慕神理之妙用,以理為中介,納情于性,體悟玄虛的境界,從而成為玄言詩的發(fā)生情感。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受“言意之辨”“性”本“情”末思路的影響,玄言詩人以“理”釋“情”,以“性”統(tǒng)“情”,但正如人不能提著頭發(fā)把自己拽出地球,只有詩人的“情”而非虛無飄渺的“性”可以作為詩歌的發(fā)生情感。我們試以王羲之《蘭亭詩》為例,說明這個問題。
該詩發(fā)端于哲學的感觸。宇宙悠悠運行的法則,永無停歇,人并不能主宰自身,這是人類不得不面臨的困境。人所珍寶的宗統(tǒng)在哪兒呢?寶貴的哲學蘇醒使詩人產生“以理釋情”的需要,他以萬物等齊的道理,擺脫是非利害的圈子,將我之小有投入萬物之大有,在良辰美景中,領會天地間的自在。至此,“以理釋情”走向“以性統(tǒng)情”、“以玄對山水”。從狹小的功利世界超脫,大美的自然呈現,心情無往而不暢于三春開啟的群品。詩人領悟到自然之理、造化之功,更思接千載,以自然作明鑒,解除天之刑戮。聆聽山水間的清音,品味詠言間的余馨,在大道的懷抱中體悟玄虛樂境,雖只一朝,一旦擁有卻可等于千年!詩歌至此已達到迷醉的高潮,卻急轉回頭。原來集會將散,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靜觀萬物,“造新不暫停,一往不再起”,樂往哀來,良會不再。越是用新的目光發(fā)現了境界的神奇,就越是為它的“信宿同塵滓”而感到悲慨。這種生命的悲慨,作為稟天地之性靈而生的人,誰又能躲避得開呢?然而這種生命情懷,玄學仍視之為有待中的執(zhí)著之病,于是詩人再次推演本無或齊物的玄理來消釋它。這是—組典型的玄言詩。我們看到,從“以理釋情”——“以性統(tǒng)情” (“以玄對山水”)再回到“以理釋情”,無論是以“理”所釋還是為“性”所統(tǒng), “情”都是詩歌中拂之不去,抑之愈深的主題旋律。生命的焦慮、進道的熱忱,及對玄虛境界的深深沉迷,是該詩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亦是其打動讀者之所在。
我們可用“情”、“理”、“性”三個概念來說明“言意之辨”與“理感”之間的關系:“言意之辨”是一種哲學理論,它以辨“理”為主,其“理”貴“性”而賤“情”;“理感”是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情感,它由“情”出發(fā),經“理”的牽引,走向假想中的本“性”,指向“性”、“理”,滿足的卻是“情”的需求。因此,從“理”出發(fā)還是從“情”出發(fā),便成為區(qū)分“言意之辨”和“理感”、哲學作品和文學作品的關鍵。從情感出發(fā)的玄言詩并非老莊之義疏,它是詩歌的一種而非其異端,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三)
相對于“應物斯感”來說,“理感”是一種新的詩歌情感,它的出現,給中國文學帶來了新的品質。“理感”的文學史意義在于:
其一、“理感”補充并擴大了詩歌情感。如前所述,“理感”的支點乃情感,但這種情感,乃為“理”所釋,為“性”所統(tǒng),為山水所玄化,包含了哲學熱忱與哲學感悟。與傳統(tǒng)詩歌“應物斯感”的情感內容不同,“理感”不是表達而是壓抑內心的應物悲喜,把它導向超越生存之有的玄虛境界。這是對自然情感的壓抑,但它又帶來哲學情感的生成。事實上,除了“楚臣去境,漢妾辭宮……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這種自然的感物之情外,生命意義的焦慮、生存處境的反思、哲學解脫的需要亦是人類思想感情的常態(tài)。玄言詩以哲學熱忱與哲學感悟入詩,拓展了詩歌的情感空間,使中國詩歌從此在“言志”、“言情”之外,多了一份理的涵詠和理的從容。玄言詩以哲理入詩,并形成流派,成為后代禪詩、理學詩的先聲。 “理感”的出現,對言情言志的詩歌傳統(tǒng),是一種有益的補充而非妨礙。
其二、“理感”開啟了獨特的審美境界。如前所述,傳統(tǒng)詩歌是對應物悲喜的表達,故表達的自由程度、充分程度,就成為衡量其美感的標準。而玄言詩的“理感”是消解而非表達這種應物之感,詩歌因此消釋了濃烈的情思,以及“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盡”的摹繪力度,表現為情感上的恬淡和語言上的平淡,不追求向外的表現,而重其內在的蘊含,這就導致了新的審美范式的出現:它化情感力度的表現為精神高度的呈示、精神境界的演示,以淡泊虛靜,而非詞采華茂作為美學特征。鐘嶸批評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豈知玄言詩所追求的境界,正是道家所推崇的“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這對詩騷傳統(tǒng)或建安風骨來說可能是一種異端,但在以后的詩歌中卻不乏嗣音:“沖淡”成為后世詩歌中的一品,進入文學正脈?!暗豕盐丁保瑢崉t是無味之味,是有其品味空間的。
其三,“理感”促進了山水審美意識的出現。東晉人發(fā)現: “夫崖谷之間,會物無主,應不以情而開興,引人致深若此,豈不以虛明朗其照,閑邃篤其情耶?",山水之間有一種神秘的本體力量,能夠將玄理和人的感受打通,使人在對山水的觀照中進入玄虛的境界,獲得解脫的滿足?!耙孕ι剿背蔀椤袄砀小钡囊环N重要生成方式,以至于在東晉,借助自然山水的描寫,寄托詩人玄學感悟的玄言山水詩成為詩歌的主流。如前引《秋日詩》、《蘭亭詩》,都是典型的玄言山水詩?!吧焉剿捜煌b”(王徽之《蘭亭詩》),生命的焦慮在虛明的山川間消逝開來,我之情寄托于山水之性,山川之大美,會于我心,詩人因而徜徉于自然之境,獲得審美之愉悅。如錢鐘書先生所言,在東晉之前,詩文中的山水描寫只是或“陳其形勢產品”,或“喻諸心性德行”,即使有了“山川依傍田園”,也是“徒形域之薈蔚,惜事異于棲盤”,談不上玩物審美,只有到了東晉,山水審美的情趣才進入了詩歌?!袄砀小笔拐軐W進入人的情感體驗從而開拓了審美領域。這不僅直接促使玄言山水詩出現,成為獨立山水詩的先聲,更給此后的山水文學帶來一種出有入無、飄飄欲仙的氣質,這是“性”、“情”、“理”關系中的“理感”留給后代的寶貴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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