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源頭中的巴蜀神話
錢翥
2016年04月12日 00:00
鄧經(jīng)武
《文史雜志》2016年第2期
一
神話,是一個民族在童年時期認識和感知世界的精神活動記錄,是人類童年時期的“百科全書”;也就是說,今天人文社會科學所有的門類,如哲學、經(jīng)濟學、史學、宗教學、文學藝術(shù),乃至于天文學、地理學、水利工程學、植物學等,都可以在其中尋找到淵源。在人類剛開始睜開眼看世界的上古時期,人類逐步超越動物性的生存方式(即所謂“人猿相揖別”),開始有意識地、主動地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力量微弱的人類在生存搏擊中,自然充盈著對大自然強大力量的敬畏崇拜。對神秘自然現(xiàn)象解釋與想象,就成為一種原始的幻想性很強的、不自覺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換句話說,人類從“茹毛飲血”的“直立之獸”,經(jīng)歷了漫長的生命衍化和生存勞作創(chuàng)造,開始萌發(fā)“人”的意識并具有原初的思維能力,原始先民于是開始了以“人”的意識和眼光看待外部世界。伴隨著人類信息傳播活動的第一個階段(語言傳播)的出現(xiàn),“童年”人類開始述說自己與大自然關(guān)系的思考,述說自己的生活狀況和物質(zhì)創(chuàng)造歷程,記述自己在生存搏擊中的喜怒哀樂。這就是魯迅所說的:“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xiàn)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
而這種“述說”,是以“兒童文本”方式進行的。他們真誠地與大自然對話,把一切自然客體視為和自己一樣有感情、有靈氣的對象,把日月風雨雷霆山川草木動物都人格化。這種原始思維就是神話思維,其積淀物就是上古神話和傳說。童年時期人類不管是因為偷吃“智慧之果”的意識萌生還是在“混沌初開”中睜開眼睛,東方和西方的“兒童”們幾乎同時開始有意識地對大自然進行審視??陀^世界的形態(tài)表象、天地萬物的循環(huán)往復方式等,都被反映投射于其思維和思想中,使之一切生存創(chuàng)造活動都帶著客觀存在的獨特印記。古希臘神話把海神波塞冬置于僅次于主神宙斯和天后赫拉之后的重要位置,正是地中海-愛琴海的饋贈;古希伯萊人對“原罪”的思考,亦是由于西亞那貧瘠不毛之地生存艱辛所決定的?!皟和痹捳Z方式——神話和上古傳說的產(chǎn)生,標志著人類文化史由此拉開了序幕。古希臘神話的普羅米修斯“盜火給人間”,中國神話的鯀盜“息壤”給凡塵,都顯示出天神對人類充滿著慈愛和關(guān)懷的精神。
中國神話現(xiàn)存最早、保存最多的典籍是《山海經(jīng)》?!毒l(wèi)填?!贰犊涓缸啡铡返饶捴巳丝诘墓适戮统鲎浴渡胶=?jīng)》。另外,女媧補天的故事見于《淮南子》《列子》,女媧造人則出自漢代《風俗通》。巴蜀神話,是中國神話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巴蜀大盆地有著久遠的生命歷史,巴蜀先民創(chuàng)造了人類童年時代充滿瑰麗奇幻想像的神話和傳說故事,治水、大石崇拜、羽化成仙、碧血化珠等以及“蛇”形圖騰崇拜,構(gòu)成該地域文化肇始階段最具魅力和特色的內(nèi)容,并且對中國文化和文學發(fā)生深遠的影響。
二
“資陽龍”“合川龍”尤其是自貢大山鋪恐龍群化石的出土,都證明著巴蜀地域生命史的久遠;“大溪文化”遺址的發(fā)掘,“巫山人”的發(fā)現(xiàn),甚至為“人類起源于亞洲”的學說提供了新論據(jù)。成都十二橋“羊子山土臺”建筑群的發(fā)掘和廣漢“三星堆”文物,以及“金沙遺址”的發(fā)現(xiàn),都確證著古蜀早期文明的規(guī)模巨大?!叭嵌亚嚆~文明”器物的出土,震驚了世界,其中青銅器的冶鑄技術(shù)和工藝的先進,造型的獨異,器物種類和數(shù)量的浩瀚,還有“巴劍蜀戈”上留下的“巴蜀圖語”文字,都標示著巴蜀文化的輝煌和文明發(fā)達的高度成就。這種高度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正是其創(chuàng)造者那非凡想像力和高度智慧的必然結(jié)果。因此,應該有一種高度發(fā)達的精神形態(tài)的文化與之相匹配,才符合人類生命史發(fā)展歷程的基本規(guī)律。巴蜀大盆地所處地球經(jīng)緯度的地理位置和氣候狀況極有特色,那特定的地形地貌和植被景觀及物產(chǎn)狀況,決定了巴蜀原始先民特定的獲食方式和生存勞作方式,并以之為基礎(chǔ)而形成特定的意識和思維方式。這種特定的意識和思維方式,首先表現(xiàn)在巴蜀遠古神話和創(chuàng)世紀傳說中。
古蜀神話中,黃帝、嫘祖、大禹、蠶叢、魚鳧、杜宇、柏灌等都見諸各類典籍,形成一個較為完整的歷史脈絡,并且成為中國上古神話的重要元素,如“鯀禹治水”“蠶叢目縱”“魚鳧仙道”“杜宇化鳥”“朱利出井”“五丁開山”等?!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曾描繪過成都平原的美好:“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靈壽實華,草木所聚。爰有百獸,相群爰處。此草也,冬夏不死?!迸畫z煉五彩石補天,折斷鰲足來支撐天的四極,又以息壤填海造陸治理洪水,再摶土造人和創(chuàng)造各種動物等“創(chuàng)世紀”神話,就透射著華夏大地人類童年時代的一段“史影”。女媧的傳說在巴蜀大地流傳甚廣,稱其因補天力竭而逝于西蜀。今雅安就因多雨而被先人稱為“西蜀漏天處”,雅安城外河中色彩斑斕的卵石被傳說為補天未用完而遺下的五彩石。
巴蜀神話的主要內(nèi)容有——巴蜀先民對個體生命不朽的追求,也通過神話的方式表現(xiàn)著。彭祖長壽享年八百歲的傳說則是其例;《蜀王本紀》就記載了上古蜀王蠶叢、柏灌、魚鳧三代“各數(shù)百歲,皆神化不死”,“民亦頗隨王化去”,以表現(xiàn)一種原始的生命永恒意識?!岸庞罨B”故事,正是上古時期巴蜀大地農(nóng)耕高度發(fā)達的產(chǎn)物:一代蜀王死后羽化為鳥,卻仍執(zhí)著于教民不忘“布谷”乃至于“啼血”而鳴,其情實在感人。還有如在成都平原創(chuàng)設道教的“天師”張陵的兒子張衡“白日飛升”神話等,也都反映出巴蜀先追求生命永恒的美好愿望。由此我們不難看到,巴蜀上古神話的基本意象,成為后來中國神仙故事的基本模式,并構(gòu)成中國道教的主要框架?!坝鹗俊背蔀橹袊较扇说膭e名,“羽化”成為中國“得道成仙”具體程式的代名詞。
現(xiàn)代科學證明,人類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石器時代”,那個時代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記憶,衍化為“石為人生命之源”的神話,如司馬遷記錄的“禹生石紐”“石裂生啟”等。晉代蜀人常璩《華陽國志·蜀志》記載有上古時蜀中“每王薨,輒立大石,長三丈,重千鈞,為墓志,今石筍是也”,其風習自蠶叢始: (蠶叢)“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等。而晉代張華《博物志》記,有人夜行誤入天河,遇牽牛人而獲贈一石,歸問成都嚴君平時,石突暴長,是為“支磯石”;明代曹學佺《蜀中名勝記》卷二載:“成都風俗,歲以三月二十一日游城東海玄寺,摸石于池中,以為求子之祥”;今天成都多個街道尚存“石”名,則是遠古“大石崇拜”的記憶留存;石頭作為生命之源的傳說已根植巴蜀大盆地人們心中,它還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著深遠的影響(如《西游記》的“石生靈猴”)并且成為巴蜀地區(qū)一種求子民俗。清《龍安府志》載,民俗以石“能催生”,禹穴下有“石皮如血染,以滾水沃之,腥氣能催生”,并且“孕婦握之利產(chǎn)”。作為生命之源的巴蜀“大石崇拜”現(xiàn)象,其風甚烈且流布甚為久遠,這使剛到成都的杜甫極為驚奇,遂有《石筍行》記敘其事。
“滄桑”一詞,源自于“滄海桑田”的治水神話,這也是地球生命史的一段“史影”。神話學家袁珂認為和中國神話中鯀禹治水的事跡相仿,“在古代的蜀國,又有望帝化鳥和李冰父子治水的故事,饒具神話色彩”。水作為人類生息繁衍的生命之源,卻又同時威脅著人類的生存,于是才有了鯀偷取天帝的息壤堙填洪水,大禹疏導引水,李冰化身于牛、犀入水中戰(zhàn)勝水怪的傳說。它們集中體現(xiàn)出中國先民對水的辯證認識。筆者于20世紀60年代在成都平原還聽到民間流傳的觀音菩薩以息壤造陸地的傳說,表明“息壤”意象的文化積淀相當深厚。
華夏文化中伏羲女媧的“人首蛇身交尾圖”(見漢代畫像磚),屬于蛇圖騰神話。漢字最原初的禹、蠶、蜀、巴等書寫形式,都與蛇形長“蟲”有關(guān)(聞一多曾據(jù)《說文解字》闡釋說:禹,從蟲,即蛇的初文;許慎《說文》解釋說:“巴,蟲也,或曰食象蛇,象形”)。成都金沙遺址出土的石蛇,“人間天堂”西湖邊關(guān)于來自峨眉山和青城山的兩條靈蛇的神話等,可以佐證巴蜀“蛇圖騰”神話的久遠。“蛇”神也被人們無意識地復制著——來自蜀中峨眉山的白娘子,既有呼風喚雨、起死回生的無邊法力,又表現(xiàn)著強烈的母性和妻愛,從而成為一個令人喜愛的神型模式。從蜀中峨眉山和青城山降臨西湖的兩個蛇仙的故事,正是巴蜀“蛇圖騰”崇拜的潛在影響所致。
中國本土神祇譜系中的兩大主神都源自巴蜀。主宰文運、功名利祿的文曲星(文昌帝君)是蜀中梓潼人;英武的戰(zhàn)神楊二郎,因其“縱目”而備受崇祀,是從“梅山”(實為“岷山”)下到“灌口”的“二郎神”。清嘉慶修《金堂縣志》曾對之有具體解說:“川主,即史稱秦守李冰,今所祀,皆指為冰子二郎。蓋治水之績,冰主其議而二郎成其功也。歷代相傳,必有其實,允宜祀”。其實這正是一種巧辯善言,以掩蓋對巴蜀土著“縱目”神的偏愛而有意忽略“秦守”的功績。我們不妨從宋代蜀中民俗的好尚去證明這點。宋代張?zhí)朴ⅰ妒駰冭弧份d,后蜀王衍崇拜二郎神并追慕其形姿:“衍戎裝,披金甲,珠帽錦袖,執(zhí)弓挾矢,百姓望之,謂如灌口神”。宋代洪的《夷堅志》更是明確地敘述蜀人的狂熱:“灌口神祠,爵封王,置監(jiān)廟官,蜀人事之甚謹。每時節(jié)獻享及因事有祈者必宰羊,一歲至四萬口”。這里反映的是蜀人對地域土著神崇拜的價值心理。
三
人類文化學理論認為,神話既不是虛構(gòu)的東西,也不是任意的幻想,而是人類在達到理性思維之前對世界的一種直覺思維和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一種原始思維方式。例如曾歷經(jīng)幾個世紀之久被視為荒誕不經(jīng)、“天方夜譚”式神話的荷馬史詩,在邁錫尼—克里特文明遺址,尤其是特洛伊古城遺址的發(fā)掘之后,才被證明其真實性而令人震驚。因文化透視此,神話和上古傳說就被人們公認為是人類童年時代“歷史的影子”。
華夏文明肇始,先秦諸子為了宣揚其各自學說,常常對神話傳說進行加工、改造,最典型的,就是《莊子》:或以寓言寄托其思想,或以古事寄托其理想。神話傳說演變?yōu)樵⒀?,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文學化的主要形式;神話傳說演變?yōu)檎撜f古事,則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政治化、歷史化的主要形式。華夏民族各方國都整理出各自的地域文化代表典籍,如鄒魯有六藝,齊有五官技,楚有三墳、五典,“巴蜀之地也當有它自己的書,《山海經(jīng)》就可能是巴蜀地域所流傳的代表巴蜀文化的古籍”(蒙文通:《略論〈山海經(jīng)〉的寫作時代及其產(chǎn)生地域》,見《巴蜀古史論述》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對華夏人類史的解說是:“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孫曰叔均,始作牛耕。大比赤陰,是始為國。禹、鯀是始布土,均定九州……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山海經(jīng)·山經(jīng)》將巴蜀地區(qū)置于“天下之中”,以《中山經(jīng)》集中記敘岷、崍、崌(蒙)等山系和江水流向,晉代郭璞在為之作注時就直接點明“都廣之野”為“其城方三百里,蓋天下之中也”,可以說是抓準了該書的價值觀核心所在,揭示出巴蜀先民雖處“西僻之國”卻時常懷抱“戎狄之長”豪氣的精神特征和自居為“天下之中”的自大意識。
“夸父逐日”述說體碩壯大的巨人夸父“與日逐走”,雖渴死而不息。這種“不量力”的倔強大膽拼搏精神以及“珥兩黃蛇,把兩黃蛇”的圖騰特征,正透射出巴蜀先民特有的地域人格精神?!鞍蜕咄滔?,三歲而出其骨”的意象,更是這種地域人文精神的典型積淀。
除《山海經(jīng)》外,保存巴蜀上古神話和傳說最多的是晉代蜀人常璩的《華陽國志》。歷經(jīng)漫長的歷史消磨,尤其是在秦始皇“書同文”和焚百家書的思想文化統(tǒng)一政策高壓下,巴蜀地域文化被當作一種蠻夷方國文化被中央集權(quán)文化所取締。常璩出于對巴蜀歷史的追懷和重構(gòu)巴蜀文化的熱情而撰《華陽國志》。不僅是常璩,李白也曾為解答“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的歷史之謎,試圖給出一個“爾來四萬八千歲”的巴蜀史上限。稍早于常璩的還有三國時蜀中學者來敏的《本蜀論》以及更早的《蜀王本紀》等,也記載有大量的巴蜀神話傳說?!度A陽國志》超出前賢的文本意義則在于能夠根據(jù)巴蜀大盆地中殘存的典籍史料和民間流傳大量神話、傳說、故事,以一種方國的獨立價值標準,系統(tǒng)整理出一部自成體系的巴蜀大盆地的生命史和文化史。
末了,要特別提請讀者注意的一個文化現(xiàn)象是:在“秦磚漢瓦”已經(jīng)在華夏大地完全普及的漢代,成都人卻要舍近求遠、棄易取難,到遙遠的山區(qū)去搬運笨重的大石頭來修建“石室”校舍,這不能不說是“大石崇拜”的價值觀在起作用。蜀人生于石,養(yǎng)于石,終歸于石。德國現(xiàn)代猶太裔思想家恩斯特·卡西爾認為:“神話由于表達了人類精神的最初取向、人類意識的一種獨立建構(gòu),從而成了一個哲學上的問題。誰要是意在研究綜合性的人類文化系統(tǒng),都必須追溯到神話”??ㄎ鳡柹踔琳J為,一個民族的神話不是由它的歷史確定的,而是其歷史由神話決定的。如果用人是歷史創(chuàng)造主體的觀點看,神話作為上古先民直觀、形象把握和闡述世界的方式,既是人們既有知識和生存經(jīng)驗的積淀,又作為一種思維模式和集體無意識去影響、規(guī)范著人們的價值判斷以及創(chuàng)造方式,使后來者只能在一種既定的存在條件下進行創(chuàng)造,在已有的文化背景下發(fā)展新興文化。這也是我們在認識巴蜀文化和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之際,來著重討論巴蜀上古神話的內(nèi)容、特征和表現(xiàn)形態(tài)的原因。
作者:四川省“中華文化與城市傳承普及基地”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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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4月12日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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