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蜀人的“好文刺譏”
錢翥
2016年04月05日 00:00
李殿元
《中華文化論壇》2016年2月
《漢書·地理志》說:“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薄?〕按照現代人的翻譯,就是:“漢景帝和漢武帝時期,文翁為蜀郡郡守,教導百姓讀書和遵守法令,沒有達到誠信道德,反而喜歡用文章來諷諫,崇尚羨慕權威和勢力?!薄?〕類似的話在《華陽國志》也有:巴蜀“承秦之后,學校陵夷,俗好文刻”。為什么在漢晉時期,巴蜀人會得到如此評價?這是褒義還是貶義?需要認真辯析。
一、“俗好文刻”來源于“好文刺譏”
《華陽國志》在《蜀志》中說:文翁為蜀守后,“穿湔江口,溉灌郫繁田千七百頃。是時,世平道治,民物阜康;承秦之后,學校陵夷,俗好文刻。翁乃立學,選吏子弟就學”〔3〕。《華陽國志校注》釋“學校陵夷,俗好文刻”為“陵夷:衰落,廢馳。秦代禁止私人辦學,命黔首以吏為師,故稱學校陵夷。文刻:文,華而不實;刻,刻薄、苛刻?!薄?〕如果蜀人真是“華而不實”又“刻薄、苛刻”,那“俗好文刻”就真的是貶義了。因為古籍往往有許多版本,《華陽國志》也是如此。20世紀80年代后,不少學者,包括《華陽國志校注》的校注者,致力于對它的???,功不可沒。整理、???、補充《華陽國志》集大成者的任乃強先生在他的《華陽國志校補圖注》認為,“俗好文刻”的“刻”字,當依“勝于以前諸本”的“嘉慶甲戌(一八一四)廖寅南京刻本”改為“刺”〔5〕。任乃強先生的看法是有依據的,無疑是正確的。
古人沒有今人的版權意識,他們的撰著,大量參考、引用,甚至全文照抄別人的著作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例如,司馬遷《史記》中的《樂書》,就來源于《樂記》;班固《漢書》中的《司馬相如傳》,幾乎是全文照抄《史記》的《司馬相如列傳》。
常璩在撰寫《華陽國志》時,也是大量地參考、引用當時能見到的著作,盡可能地將有關史料納入其書中。以記載蜀地歷史的《蜀志》而言,就“取材于揚雄《蜀本紀》,應劭《風俗通》,譙周《益州記》,陳壽《益部耆舊》,與揚雄、左思二、“好文刺譏”是對巴蜀文人的褒稱我認為,“好文刺譏”雖然說的是“巴蜀”,但是,它實際上只是對巴蜀文人,尤其是對蜀文人的褒稱。
“好文”很好理解,喜歡文字,好作文章。“刺譏”之“刺”,《辭源》說有殺死、鏟除、刀鋒、指責、諷刺、名片、探詢、撐船等義,在這里無疑就是指責、諷刺之意;“刺譏”之“譏”,《辭源》說有譴責、非議、諷刺、稽查、察問之義〔9〕,在這里無疑就是譴責、非議、諷刺之義。問題是,指責、諷刺、譴責、非議這些詞,并不就是貶義詞,必須根據這些行為的目的,使用方式,效果等情況進行判斷。
(一)從史學的角度論班固贊同“好文刺譏”
“好文刺譏”出自《漢書·地理志》,《漢書》為東漢班固所撰。班固是繼司馬遷之后非常杰出的史學家,被史學界并稱為“馬班”。
雖然《史記》和《漢書》一為私人著作,另一書稿則經皇帝看過,是有國史色彩的“正史”。但是,班固在作為封建統(tǒng)治思想的儒家學說已經加強,史書撰寫不得不“唯圣人之道然后盡心焉”的情況下,仍然能夠整齊紀傳體史書形式,開創(chuàng)專寫一個朝代的斷代史體例,成為后世“正史”楷模;把《史記》的“本紀”省稱“紀”,“列傳”省稱“傳”,“書”改稱“志”,取消“世家”,以“十志”的內容超越《史記》的“八書”。這些改變對史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后來的“二十四史”基本沿襲。尤其是寫社會各階層人物,《漢書》都以“實錄”精神,平實中見生動,如《霍光傳》、《蘇武傳》、《外戚傳》、《朱買臣傳》等,堪稱后世傳記文學的典范。
班固對司馬遷是非常尊敬的。在《漢書》中專列有《司馬遷傳》,雖然為了讓皇帝閱讀時能夠通過,他不得不寫上“論是非頗謬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此其弊也”。這些“批評”司馬遷的文字,但是,更有:“然自劉向、揚雄兩《蜀都賦》、來敏《本蜀論》、趙寧《鄉(xiāng)俗記》及常氏自所見聞,而以《史記》《漢書》《續(xù)漢書》《漢紀》《續(xù)漢紀》與陳壽、王崇《蜀書》之文參訂之”〔6〕??梢钥隙ǎh乘鶎懙摹俺星刂?,學校陵夷,俗好文刻”,就來源于《漢書》的“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
但是,《華陽國志》在挪用它書的文字時,常常發(fā)生改動的情況。例如:《華陽國志》有“翁乃立學,選吏子弟就學。遣雋士張叔等十八人東詣博士,受七經,還以教授。學徒鱗萃,蜀學比于齊魯”〔7〕。這里的“蜀學比于齊魯”,來源于《漢書·循吏傳》。但是,《漢書·循吏傳》的原句是“:繇是大化,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薄?〕不用說,“蜀學比于齊魯”與“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的說法,存在著很大的差異?!笆駥W比于齊魯”,是說蜀地儒學水平已經趕上齊魯,與其不相上下了;而“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僅僅是說蜀人在京求學人數與齊魯差不多了。雖然從蜀人求學人數與齊魯相當這一現象能看出蜀地教育興旺發(fā)達,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蜀地儒學水平在當時就已經與齊魯不相上下了。
“俗好文刻”雖然來源于“好文刺譏”,但是,《漢書》說的是“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后,“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而《華陽國志》說的是文翁為蜀守后,“世平道治,民物阜康;承秦之后,學校陵夷,俗好文刻。翁乃立學,選吏子弟就學”。即是說,“好文刺譏”也罷,“俗好文刻”也罷,《漢書》說是發(fā)生在文翁立學后,而《華陽國志》說是發(fā)生在文翁立學前。文翁立學在當時影響巨大,政府也將其作為典范在全國推廣。這一差異說明,蜀人的“好文刺譏”、“俗好文刻”是原生的品質,將其解釋為“沒有達到誠信道德,反而喜歡用文章來諷諫,崇尚羨慕權威和勢力”,以及“華而不實”,“刻薄、苛刻”,不見得是正確的。
既然“俗好文刻”來源于“好文刺譏”,那么,《漢書》說蜀人“好文刺譏”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烏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極刑,幽而發(fā)憤,書亦信矣。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10〕這樣稱贊和肯定司馬遷的文字。而司馬遷,從他“論是非頗謬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就可以知道,正是典型的“好文刺譏”之人。
翻開《史記》的傳播史就知道,漢魏時期的統(tǒng)治者并不喜歡司馬遷和他的《史記》。
《史記》為“二十四史”之首,“二十四史”就是“正史”。歷代正史,除極個別例外,都是由朝廷主持、按照君主的意志修撰,是名副其實的官史。在這“極個別例外”中,就有《史記》。司馬遷雖然是朝廷的史官,《史記》卻是他的個人撰述,并不體現最高統(tǒng)治者尤其是司馬遷時代的漢武帝的意志。
《三國志》記有魏明帝與大臣王肅關于《史記》不體現最高統(tǒng)治者意志的對話:“‘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內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對曰:‘司馬遷記事,……謂之實錄。漢武帝聞其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薄?1〕即是說,魏明帝曹睿批評司馬遷,認為他因為受過宮刑而著《史記》,貶損漢武帝,漢武帝聽說司馬遷寫了《史記》后,閱到《孝景本紀》和《今上本紀》后,勃然大怒,命人削去了書簡上的字,并把這些書簡扔掉了。
像司馬遷這樣秉筆直書,敢于在某些方面批評朝廷的史學家和他的著作,是封建統(tǒng)治者所不能允許的。所以,當司馬遷完成《史記》后,朝廷對《史記》既憎之,又重之,秘不示人,閱讀范圍限制于朝廷上層的極少一部分人中。在兩漢時,《史記》一直被視為離經叛道的“謗書”,不但得不到應有的公正評價,而且當時學者也不敢為之作注釋。當時還沒有紙,寫在竹簡上的《史記》也就不可能得到傳播。
班固自己也有類似司馬遷的遭遇。當他立志在父親已成《史記后傳》的基礎上,利用家藏的豐富圖書,全力以赴撰寫《漢書》的永平五年(公元62年),有人告發(fā)他“私改作國史”〔12〕,于是,他被捕關進了京兆監(jiān)獄,書稿也被官府查抄。當時,“私修國史”是被嚴格禁止的,更不用說“私改作國史”了。面對這種形勢,班家老小十分緊張,害怕班固兇多吉少。班固的弟弟班超為了營救哥哥,立即從扶風安陵老家急馳京城洛陽,上書為班固申冤,引起漢明帝重視,特召班超核實情況。班超將父兄兩代人幾十年修史的辛勞以及“宣揚漢德”的意向告訴了漢明帝。這時,扶風郡守也把在班固家中查抄的書稿送至京師。明帝讀了書稿,知道了班固的才華,認為他所寫的書稿未傷“漢德”,于是下令釋放,并將他召到京都皇家校書部供職,拜為“蘭臺令史”,去完成由朝廷主持,按照君主意志修撰的“正史”。
班固的家族算得上是世代為文為官,也就免不了會“好文刺譏”。班固自己記載,他的大伯祖父班伯敢于以“沈湎于酒”之典故當面諫成帝。漢成帝是中國古代“赫赫有名”的昏君,歷史上對他的定評是“湛于酒色”,可是,面對班伯對他“沈湎于酒”的批評,他也只得“喟然嘆曰:‘吾久不見班生,今日復聞讜言!’”〔13〕“讜言”,就是正直的言論,也是“刺譏”之言。班彪、班固父子,誠如《后漢書》所論:“司馬遷、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載籍之作,大義粲然著矣。議者咸稱二子有良史之才。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若固之序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使讀之者亹亹而不厭,信哉其能成名也。彪、固譏遷,以為是非頗謬于圣人。然其論議常排死節(jié),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jié)愈矣。固傷遷博物洽聞,不能以智免極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嗚呼,古人所以致論于目睫也?!薄?4〕
(二)從漢賦的角度論班固贊同“好文刺譏”
班固是著名的漢賦作家,為“漢賦四大家”之一。
賦是中國特有的一種文學形式,兼有散文和韻文的性質。賦的的形成和發(fā)展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它大約產生在戰(zhàn)國后期,接受了縱橫家游說之辭及楚辭的巨大影響。到了漢代,賦有了恢宏氣勢,這正是自強不息的民族性格和積極樂觀的時代精神的藝術體現。漢賦對國土之廣闊,水陸物產之豐盛,宮苑建筑之華美壯麗,以及漢朝文治武功之隆盛,進行了全面的描述和歌頌,表現了炎黃子孫對自身力量的高度自信,對自己創(chuàng)造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高度肯定,也表現了對客觀世界的熱愛。漢賦影響了千年中國文學。
在漢賦作家群中,有著名的漢賦四大家,通常指的是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這四人,他們都有代表性的名篇傳世,在當時及后世文壇影響深遠,文譽其名。
司馬相如確立了漢賦“勸百諷一”的風格,代表作《子虛賦》、《上林賦》;揚雄的《甘泉賦》、《長揚賦》、《羽獵賦》,以司馬相如諸賦為藍本,在文學史上首開不遜于原作的模擬之風;班固代表作《兩都賦》,盛夸東漢之聲威;張衡所著《二京賦》,比之《兩都賦》篇幅更長,結構更宏偉,被譽為“長篇之極軌”。
“勸百諷一”是漢賦的特點之一,“勸百諷一”也就是“刺譏”。司馬相如的賦,“廣博宏麗,卓絕漢代”,具有磅礴的氣勢和批判精神?!蹲犹撡x》和《上林賦》這兩篇賦假托子虛、烏有先生,亡是公三人的對話,在對田孜、諸侯的田獵盛況與宮苑之豪華作極為夸張的描寫,并歸結到歌頌漢朝的強盛與天子的威嚴的同時,作者采用了讓漢天子享樂之后反躬自省的方式,委婉地表達了作者懲奢勸儉的用意?!洞笕速x》更是直接諷刺漢武帝喜好神仙。
揚雄《甘泉賦》、《羽獵賦》等作品在題材、思想傾向、結構手法上與司馬相如的大賦很相似,不同的是加強了諷喻的分量,鋪陳描寫也更加深沉。他的《解嘲》是一篇散體賦,寫他不愿趨附權貴,而自甘淡泊的生活志趣??v橫論辯,善為排比,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有自己的特點,對后世述志賦頗有影響?!吨鹭氋x》和《酒賦》,或表達自己甘于貧困,鄙視“貧富茍得”的志趣,或對皇帝、貴族有所諷諫,思想和寫法也都各具特色。
班固著有《兩都賦》、《答賓戲》、《幽通賦》等。東漢建都洛陽,“西土耆老,咸懷怨思”,仍希望復都長安,而班固持異議,因此作《兩都賦》。賦中以主客問答方式,假托西都賓向東都主人夸說西都長安的關山之險、宮苑之大、物產之盛。東都之人則責備他但知“矜夸館室,保界河山”,而不知大漢開國奠基的根本,更不知光武遷都洛邑、中興漢室的功績,于是宣揚光武帝的教化之盛,最后歸于節(jié)儉,“以折西賓淫侈之論”〔15〕。《兩都賦》體制宏大,寫法上鋪張揚厲,完全模仿司馬相如、揚雄之作,是西漢大賦的繼續(xù)。在宮廷游獵之外,班固又開拓了寫京都的題材,后來張衡寫《二京賦》,左思寫《三都賦》,都受他的影響。
雖然“勸百諷一”作為漢賦特點,其“刺譏”的作用并不十分突出,給統(tǒng)治者的影響也很有限,但是,在封建時代,在君權具有絕對權威的時代,能當面對統(tǒng)治者提出“刺譏”,就已經是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勇氣了。
(三)從司馬相如、揚雄被尊崇看“好文刺譏”
與班固同為漢賦四大家的司馬相如、揚雄,都出身于成都。在班固所撰《漢書》關于人物的事跡記載中,除了開國君主劉邦之外,只有記載司馬相如的卷五十七、記載揚雄的卷八十七這兩卷,是分了卷上卷下的,足見篇幅之大,所載事跡之多。其他漢代的重要人物,包括呂后、武帝、張良、蕭何、董仲舒等,均沒有獲得這種待遇。這表明,班固對作為蜀地文人代表的司馬相如、揚雄是非常尊崇的。而司馬相如、揚雄在一生的活動中,“好文刺譏”可以說是最有特色。
《漢書·司馬相如傳》雖然來源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但是,班固之所以基本照錄司馬遷之文,正說明他對司馬遷所著《司馬相如列傳》的認同?!稘h書·司馬相如傳》有下面這些文字: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也。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慕藺相如之為人也,更名相如。……相如乃令侍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與馳歸成都?!嗳缗c俱之臨邛,盡賣車騎,買酒舍,乃令文君當盧。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庸保雜作,滌器于市中。……卓王孫不得已,分與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上讀《子虛賦》而善之,……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請為天子游獵之賦?!鄙狭钌袝o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義。故虛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諫。奏之天子,天子大說?!嗳缈诔远浦鴷3S邢什?。與卓氏婚,饒于財。故其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常稱疾閑居,不慕官爵。嘗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因上疏諫?!仙浦_€過宜春宮,相如奏賦以哀二世行失。其辭曰:……持身不謹兮,亡國失勢;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烏乎!……相如拜為孝文園令。上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毕嗳缫詾榱邢芍寰由綕砷g,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賦》,……贊曰:司馬遷稱:《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亦《詩》之風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16〕!再看《漢書·揚雄傳》,下面這些文字也可以證明揚雄的“好文刺譏”:
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凵俣脤W,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下度:非圣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顧嘗好辭賦?!仁菚r,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號曰《解嘲》?!垡詾橘x者,將以風之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垡娭T子各以其知舛馳,大氐詆訾圣人,即為怪迂。析辯詭辭,以撓世事,雖小辯,終破大道而或眾,使溺于所聞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記六國,歷楚、漢,訖麟止,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故人時有問雄者,常用法應之,撰以為十三卷,象《論語》,號曰《法言》?!霉哦鴺返?,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17〕。從班固所錄、所撰的司馬相如、揚雄的生平事跡來看,說他們“好文刺譏”恰如其分。而從班固對他們生平事跡的撰、評看,班固對他們是非常尊崇的。這證明,“好文刺譏”是褒義而不是貶義。司馬相如、揚雄可以說是古代巴蜀文人的代表,他們“好文刺譏”,其他的巴蜀文人當然也“好文刺譏”。
三、“好文刺譏”是巴蜀文人的傳統(tǒng)與特色
巴蜀地區(qū)文化迅速發(fā)展,有的學者認為這是文翁興學之故,我認為并不完全。誠然,文翁興學對蜀地文化的發(fā)展有很大的推動作用,但是,文翁興學的主要內容是辦官學,后來景帝在全國推廣的也是這個,官學有利于標準教材,統(tǒng)一思想,未必然有利于學術創(chuàng)新。如果將蜀地文化迅速發(fā)展完全歸功于文翁,就很難解釋“椎髻左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18〕的蜀人為什么能突然冒出像司馬相如這樣的大家。沒有長期的文化積淀、文化修養(yǎng),是不可能產生文化巨人的。這只能說,在文翁興辦官學時,民間包括家庭教育在內的私學是很發(fā)達的。
事實上,秦滅巴蜀后,全面強力推行中原文化,大量北方移民涌進巴蜀地區(qū),移民文化是最有包容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文化,所以,經過一兩個世紀的發(fā)展,到漢景帝、漢武帝時期,蜀地文化就全面開花結果,并且有豐碩的大果實。在漢賦四大家中就占據其二,司馬相如和揚雄,其中揚雄不僅以辭賦為長,還工于學術,著有《方言》,成為中國古代研究方言并發(fā)表著作的第一人,還是漢代學術的領軍人物。另外還有王褒,也是西漢辭賦大家,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文學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漢賦、唐詩、宋詞、元雜劇、明清小說,漢賦是開了一個好頭,巴蜀出了三位大師,超越了當時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長安。
司馬相如是巴蜀文人的典范,他的性格兼具崇文尚武兩方面:一方面是好讀書所顯示的沉靜;另一方面是好武所顯示的剛健。如果只是好文的沉靜而無尚武的剛健,他就不會在漢景帝不好辭賦之時,毅然棄官到梁孝王那里;如果不是有尚武的剛毅性格,他不可能對漢武帝也要“刺譏”,也不可能出使西南,為漢王朝打通西南通道立下卓越功勛,更不可能做出琴挑卓文君的大膽舉動,為后世留下一段美妙的愛情故事。
正是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巴蜀文人“風流才子”的特點,所以,班固在《漢書》中就說巴蜀人“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譏刺”。這一評論同時揭示出了古代巴蜀人兩方面的重要特征:一是好文,善著書。正是這一點,使司馬相如為漢武帝所賞識,成為千古流名的大文人。二是未能篤信道德?!拔茨芎V信道德”并不是如現在那些白話“二十四史”者所翻譯的“沒有達到誠信道德”,而是正統(tǒng)道德觀念淡漠。司馬相如之時,由孔子奠定的禮教文化在中原和北方早已扎下深根,而僻處西南一隅的古代巴蜀到西漢之時仍未能更多地受到這種影響。雖然在文翁興學之后,儒家文化較大規(guī)模傳入巴蜀,但是,從受到儒家文化影響看,特別在道德方面,看看歷史上所歆羨的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就知道巴蜀人對正統(tǒng)道德觀念之淡漠了。
而古代巴蜀,“好文刺譏”的文人并非司馬相如一人,尤其是在司馬相如之后,他成為后世巴蜀文人欣羨和仿效的榜樣,“好文刺譏”成為巴蜀文人很普遍的一種性格,或者說是現象。這里就說說幾個有代表性的人物。
西晉時的陳壽,一生著作不少,但最重要的也是影響最大的是,記述自l84年黃巾起義以后至280年晉滅吳約一百年歷史的史學著作《三國志》。三國時期是個頭緒眾多、內容繁雜的時代,陳壽沿用司馬遷開創(chuàng)的紀傳史體例把這個時代歸納為一書,比較客觀地反映出這一時期歷史的真實面貌。尤其值得肯定的是,在“魏晉”正統(tǒng)觀念的強大壓力下,他在對三國歷史特別是劉備創(chuàng)建的劉氏政權的歷史進行撰述時,能以一個“良史”必須忠實于歷史的道德品質,以“魏書”、“蜀書”、“吳書”這種方式客觀反映三國鼎立的歷史事實,從而使他苦心寫作的《三國志》經住了歷史的檢驗。陳壽在《三國志》中,對“魏晉”居于最權威地位的曹操、司馬懿也毫不客氣地進行“刺譏”。他說:“太祖(曹操)性忌,有所不堪者,魯國孔融,南陽許攸、婁圭,皆以恃舊不虔見誅,而(崔)琰最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薄?9〕又說:“魏氏王公,既徒有國土之名,而無社稷之實,又禁防壅隔,同於囹圄;位號靡定,大小歲易;骨肉之恩乖,《常棣》之義廢。為法之弊,一至于此乎!”〔20〕這是通過古制、經典來諷喻魏國的分封制造成了魏氏王公雖有其名,而未有其實,以至于在司馬懿政變誅曹爽時魏氏王公毫無反抗之力,也就間接地指出了司馬氏是篡奪魏之政權。唐代浪漫主義大詩人李白之所以被后人譽為“詩仙”,是因為他的詩歌總體風格清新俊逸,既反映了時代的繁榮景象,也揭露了統(tǒng)治階級的荒淫和腐敗,表現出蔑視權貴,追求自由和理想的積極精神。盛唐國力強盛,士人多渴望建功立業(yè)。李白以不世之才自居,覺得憑借自己的才能,可以“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21〕,對于那些靠著門第蔭封而享高官厚祿的權豪勢要,
他投以強烈的鄙視,表現出傲岸不屈的性格。他蔑視封建等級制度,不愿阿諛奉迎,也不屑于“與俗浮沉”,所以才有讓高力士脫靴、楊貴妃磨墨這樣的傳說。他反對唐玄宗好大喜功,窮兵黷武,揭露將非其人,致使百姓士卒白白送死。他通過對政事的分析,并到幽燕實地觀察,以詩人的敏感,最早揭示禍亂將作。“安史之亂”爆發(fā),他的愛國熱情因此升華。他的反抗性格和叛逆精神具有深刻的愛國內涵,并富于社會意義和時代特征?!豆棚L》其三、十五、二十四、三十九等都對社會現實作了深刻的揭露和有力的批判。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他發(fā)出了最響亮的呼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22〕這個藝術概括在李白詩歌中的意義,可以說是把唐詩中反權貴的主題發(fā)揮到了酣暢淋漓的地步。這種在權貴面前毫不屈服,為維護自我尊嚴而勇于反抗的意識,就是巴蜀文人的特色,也是魏晉以來重視個人價值和重氣節(jié)傳統(tǒng)的重要內容。
宋代的蘇軾,著名文學家、書畫家、詩人、詞人,被評為“文章獨步天下”。他不僅是一代文豪,也是一位難得的盡可能考慮人民利益的好官。在官場上,他不像其他人那樣明哲保身,以敢言著稱,他嫉惡如仇,遇有邪惡,則“如蠅在食,吐之乃已”〔23〕,看到弊政總要一吐為快。他因在新法施行上與新任宰相王安石政見不合,被迫離京,在途中見到新法對普通百姓的損害,認為新法不能便民,便上書反對。又因作詩諷刺新法、被以“文字毀謗君相”之罪名入獄。司馬光被啟用為相后,盡廢新法,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被打壓。蘇軾認為新法不可盡廢,其所謂舊黨、新黨不過一丘之貉,再次向皇帝提出諫議。他對舊黨執(zhí)政后暴露出的腐敗現象進行的抨擊又引起了保守勢力的極力反對,于是又遭誣告陷害。蘇軾既不能容于新黨,又不能見諒于舊黨,因而一再遭到貶謫。他到杭州當太守,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泥在西湖旁邊筑了一道著名的“蘇堤”。他最后被貶至海南儋州,仍然為古代儋州的文化教育做出卓越的貢獻。蘇軾的詩文在題材上,前期的作品主要反映了蘇軾的“具體的政治憂患”,而后其作品則將側重點放在了“寬廣的人生憂患”。
明代的楊慎是個勤奮的“百科全書式”的大才子,他與解縉、徐渭合稱“明朝三才子”。楊慎的父親是明朝的三朝老臣——內閣首輔楊廷和。明武宗正德六年,楊慎以狀元身份授翰林院修撰。正德十二年(1517)八月,武宗微行出居庸關,楊慎上疏抗諫,被迫稱病還鄉(xiāng)。嘉靖三年(1524),針對皇帝的“大禮議”爆發(fā),楊慎與王元正等二百多人伏于左順門,撼門大哭,自言“國家養(yǎng)士百五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世宗下令將眾人下詔獄廷杖,當場杖死者16人。十日后,楊慎及給事中劉濟、安磐等七人又聚眾當廷痛哭,再次遭到廷杖。楊慎、王元正、劉濟都被謫戍。楊慎被貶往最邊遠的云南永昌衛(wèi),而且終老云南。楊慎在云南35年,游歷考察,著書立說,設館講學,廣收弟子,其著作是整個大明朝最多的?!睹魇贰钌鱾鳌酚涊d:“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薄?4〕除2300余篇詩文外,楊慎的雜著多達100余種。包括《丹鉛總錄》、《譚苑醍醐》、《藝林伐山》、《書品》、《畫品》、《大書索引》、《金石古文》等等,內容涉及文史哲、天文、地理、醫(yī)學、生物、金石、書畫、音樂、戲劇、宗教、語言、民俗等等,按今天的算法,足足跨了十多個學科。有人做過統(tǒng)計,楊慎到云南前,云南只有20多人寫有著述40多種,楊慎赴滇后至明末,云南共有150余人寫有著作260余種〔25〕。楊慎還在云南培養(yǎng)出了第一個少數民族學派——“楊門七子”,掀起了高質量、全方位的漢文化傳播高潮,全國文壇中心甚至一度出現南移的現象。
由此可見,巴蜀之所以文人輩出,與“好文刺譏”這個巴蜀文人的傳統(tǒng)是有很大關系的。
【參考文獻】
〔1〕 班固.漢書·地理志下[M].中華書局,1999.1313.
〔2〕 謝圣明主編.白話二十四史[M].中國華僑出版社,2004.
〔3〕〔7〕 常璩撰,任乃強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41.
〔4〕 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M].巴蜀書社,1987.215.
〔5〕〔6〕 常璩撰,任乃強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前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5,4.
〔8〕〔10〕 班固.漢書·循吏傳[M].中華書局,1999.2689,2070.
〔9〕 辭源[K].商務印書館,1986.351.2920.
〔11〕 陳壽.三國志·魏書·王肅傳[M].中華書局,1999.314.
〔12〕〔14〕 范曄.后漢書·班彪列傳[M].中華書局,1999.896.935.
〔13〕 班固.漢書·敘傳[M].中華書局,1999.3081-3082.
〔15〕 陳宏天.昭明文選譯注(第一卷)[M].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
〔16〕 班固.漢書·司馬相如傳[M].中華書局,1999.1923-1982.
〔17〕 班固.漢書·揚雄傳[M].中華書局,1999.2607-2662.
〔18〕 揚雄.蜀王本紀[M].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六[Z].中華書局,2000.
〔19〕 陳壽.三國志·魏書·崔琰傳[M].中華書局,1999.279.
〔20〕 陳壽.三國志·魏書·武文世王公傳[M].中華書局,1999.441.
〔21〕〔22〕 李白.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夢游天姥吟留別[Z].全唐詩(卷一六一至一八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3〕 朱弁.曲洧舊聞[M].中華書局,2009.
〔24〕 張廷玉.明史·楊慎傳[M].中華書局,1999.3386.
〔25〕 青青.愛廉說·成都歷史上的清官廉官故事[N].成都日報.2015-5-23.
作者簡介:李殿元,阿壩師范學院禹羌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四川 阿壩 624000。
]]>
2016年04月05日 10:20
8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