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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美”揚“休”：西周美學之崇德精神

趙慶秋

2023年09月11日 03:17

譚玉龍

中華美學精神是由幾千年來中國美學思想凝練和積淀而成的，而儒家美學在其中占據(jù)近乎主導的地位，對中華民族的審美觀念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孔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保ā墩撜Z·八佾》）孔子十分推崇西周文化，儒家美學也是在傳承與發(fā)展西周美學基礎上創(chuàng)建而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西周美學是中華美學精神更為本原的基因，是中國美學思想史發(fā)端之發(fā)端。因此，立足較為可靠的傳世文獻，結合西周青銅器銘文等出土文獻，參考儒家所傳之禮書，深入探究西周美學對中國美學史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和中華美學精神的傳承與弘揚，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

殷商是一個統(tǒng)治中原地區(qū)長達500多年的強大王朝，《詩·商頌·玄鳥》稱它“邦畿千里”“肇域彼四?！?，出現(xiàn)在卜辭和銘文中的“大邑商”是殷人對國都的美譽。流傳至今的近15萬片刻有占卜之辭的甲骨說明，宗教神學在殷商意識形態(tài)中占據(jù)核心地位，是處理殷商社會事務、證明政權合法性的依據(jù)。周人“克商”后，迅速進行宗教上的變革，逐漸以周人之“天”取代殷人的最高神——“帝”?！暗邸笔且晃幌才瓱o常的人格神，殷人唯有不斷地向它進行祭祀，才能免除災禍的降臨。取而代之的“天”卻大不一樣，它雖然也可以決定人間的禍福，但它卻有規(guī)律可循，即“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人間的統(tǒng)治者是否有“德”，成為神對人間賞罰的依據(jù)。在周人看來，殷商之所以滅亡正是由于商王無“德”。這也是當時弱小的周能夠戰(zhàn)勝強大的“大邑商”的原因所在。

“德”之初文在甲骨文中已出現(xiàn)，隸定為徝，表示巡察之義，如“庚申卜，爭，貞王徝土方”（《甲骨文合集》06390）。西周銘文中的“德”字則加入了“心”，這體現(xiàn)出西周之“德”強調(diào)對人內(nèi)心的巡察，已具有倫理道德之義，如“肇對元德，孝友唯型”（《歷方鼎》）；“允哉顯，唯敬德，亡攸違”（《班簋》）。雖然“德”的具體含義在西周銘文中并未得到明確解答，不過一些西周時期人物的言論可對理解“德”有所幫助，如芮良夫?qū)χ軈柾跽f：“民歸于德。‘德則民戴，否德民讎’，茲言允效于前不遠。商紂不道夏桀之虐，肆我有家?！保ā兑葜軙ぼ橇挤蚪狻罚┥碳q王像夏桀一樣暴虐故而亡國，因為百姓總是歸向有德的君王，有德則受百姓擁戴，無德則遭仇恨。據(jù)《史記·殷本紀》記載，商紂王長期沉迷于聲色犬馬，“淫亂不止”。由此可見，“淫”就是無德的表現(xiàn)，有德則不淫，淫則無德。周惠王時期的內(nèi)史過進一步說：“道而得神，是謂逢福。淫而得神，是謂貪禍。”（《國語·周語上》）這凸顯出縱欲放蕩、享樂無度的“淫”是一種無德的表現(xiàn)，會給國家?guī)砭薮蟮臑牡湣Ｒ虼?，重視“德”的西周文化對“淫”持有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

葉朗認為，與西方美學相比，中國美學并不以“美”的問題為中心（《中國美學史大綱》）。但事實上，一部中國美學史卻包含有許多古人對“美”的評價、反思甚至定義的內(nèi)容。甲骨文中已有“美”字，但常用作人名和地名，如“子美”（《甲骨文合集》12939反）、“貞羌于美”（《甲骨文合集》22044）。此外，西周銘文中的“美”還用作動詞，表示贊美，如“厥美唯德”（《焚公盨》）。這些“美”都不是美學所要探討的對象。

據(jù)傳世文獻記載，西周中期就有人開始對“美”進行評價和反思。如《國語·周語上》載：“恭王游于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眾，王御不參一族。夫粲，美之物也。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小丑乎？小丑備物，終必亡?！倒猾I，一年，王滅密?！薄懊馈敝概油饷驳逆茫慌拥摹懊馈眳R集到一起為“粲”，“小丑”指道德不夠高尚的“小人之類”（韋昭《國語注》）。所謂“王田不取群，公行下眾，王御不參一族”，指的是天子打獵但不獵取成群的野獸，諸侯對別人采取謙遜的態(tài)度，天子不娶三個同姓的女人。密康公的母親提醒他，天子都不能承受三個同姓女子之“美”，像你這樣的小人物怎么能承受呢？最后，她說：“小丑備物，終必亡?！薄拔铩敝溉煌张又懊馈?，即“夫粲，美之物也”。果然在一年以后，密國被周恭王所滅。天子、諸侯“不取群”“不參一族”“行下眾”體現(xiàn)出他們不“淫”的道德品質(zhì)，而密康公追求和占有三位女子之“美”則是“淫”的表現(xiàn)。正是由于密康公之“淫”，才導致了密國的滅亡。要言之，西周美學對“美”其實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

美國學者克里斯平·薩特韋爾在《美的六種命名》中說：“不同民族的藝術與精神是以迥異的方式來展現(xiàn)美的不同層面的……每種文化在不同的環(huán)境、需要和能力的驅(qū)使下，會去探尋美的不同方面?！北热?，希臘語中的美（to kalon）強調(diào)對完美人體的欣賞，日語中的美（wabi-sabi）則是對人間殘缺之美的贊美，等等。

在同一民族或同一文化環(huán)境中，也存在對“美”的不同層面的表達。周人提出的“休”就有別于當時的“美”，指向了超越外表的“美”的另一維度。在西周銘文中，有大量類似“對揚……休”的句式出現(xiàn)，它通常是下級在接受上級賜贈或冊命后的回應，如“正月，王在成周，王于楚麓。令小臣夌先省楚。王至于，無譴，小臣夌賜貝，賜馬兩。夌拜稽首，對揚王休，用作季妘寶尊彝”（《小臣夌鼎》）；“唯十又二月丁丑，寓獻佩于王姒，賜寓曼絲，對揚王姒休，用作父壬寶尊鼎”（《寓鼎》）?！对姟ご笱拧そ瓭h》曰：“虎拜稽首，對揚王休?！编嵭豆{》曰：“對，答?！笨追f達《疏》曰：“言虎拜而稽首，遂稱揚王之德美?！便懳闹械摹皩P……休”即對賜贈者或冊命者的高尚品質(zhì)（“休”）的應答與稱揚。《詩·豳風·破斧》曰：“周公東征，四國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周公東征，使四國安定，他哀憐人民，具有“休”的品質(zhì)。毛亨《傳》曰：“休，美也?！薄稄V韻·尤韻》曰：“休，美也，善也。”

可見，“休”作為一種美，不是指人外貌的姣好，而是內(nèi)在的道德修養(yǎng)，是一種“善美”“德美”，用現(xiàn)代學者蕭公弼的話說就是，“美”為一個人的“外部之美”，而“休”為“內(nèi)部之美”（《美學（四續(xù)）·美學之要義及其地位》）。

簡言之，在崇“德”的文化氛圍中，西周美學具有斥“美”揚“休”的傾向與特點，即重視人的“善美”“德美”，而對外在“美”時刻保持警惕，西周美學對倡導盡善盡美、美善相因的儒家美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并成為中華美學之崇德精神的基元。（作者單位：重慶郵電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