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白話文的產生路徑
馮杰
2018年07月30日 04:06
李煒東
《光明日報》（ 2018年07月29日 12版）作為中國第一部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魯迅的《狂人日記》以徹底的“革命民主主義”立場對中國文化進行了深刻反思，標志著白話文運動在文藝方面首先取得突破，并對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產生了深遠影響。時值《狂人日記》發(fā)表100周年，本刊選登3篇文章，集中就白話文及其運動展開討論，以饗讀者。
發(fā)表于1918年4月第四卷第5號《新青年》雜志的《狂人日記》，是中國第一部真正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白話小說，也是魯迅先生在“鐵屋子”中的第一聲“吶喊”。小說石破天驚的“吃人”的指控和“救救孩子”的深沉呼喊，寫實與象征結合的表現(xiàn)形式，使其迅速成為“文學革命的實績”，其思想藝術上的巨大成就和深廣影響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中國文化、中國社會、中國人系統(tǒng)改造的百年工程。小說中隨處可見的分裂和沖突是當時中國社會和知識分子心理現(xiàn)實的一種隱喻，這種分裂和沖突在小說的敘述上表現(xiàn)為以白話寫作的正文和文言的小序。同一小說的這兩個語言迥異的部分，在意義上也是互相顛覆，彼此解構。這也許表明了魯迅對文言和白話，對語言和思想、文化之間關系的思考與態(tài)度。
1.白話文與文言文的分立沖突
白話和文言的分立、沖突、交錯發(fā)展是中國語言、社會發(fā)展史上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狂人日記》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宣告了這一歷經千年的過程走向終結，宣告了白話文對文言文的替代。文言作為一種沿用了兩三千年的書面語言，如王力先生所說，“是指以先秦口語為基礎而形成的上古漢語書面語言以及后來歷代作家仿古的作品中的語言”（《古代漢語·緒論》）。對先秦口語的加工形成了最初的文言，這種加工的出發(fā)點可能如周有光先生所說：“古代書寫工具笨拙，書寫十分費勁，下筆省略，注重簡潔，是必然的。”（《白話文運動八十年》）后來歷代文人過度強調繼承性的模仿和美化又使之成為一種距不斷變化的口語越來越遠的、人為的、定型化的書面語。作為殿堂、書齋中正統(tǒng)文化傳承的言述方式，它的“美”和“難”，它和日?？谡Z的距離，使之可以保證其所承載的知識和文化成為士大夫階層的專利，這樣的功能也使其能夠在中國古代長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但是，當正統(tǒng)的知識和文化的地位開始動搖，擁有它的士大夫階層開始分化，新興階層開始走上歷史舞臺，現(xiàn)代意義的社會開始發(fā)育的時候，它的統(tǒng)治地位就必然走向終結。
由于文言在功能和使用群體上的局限性，在不同時代口語基礎上加工產生的歷時性的白話文實際上也是古已有之的。在中國歷史上，對文言弊端的批評之聲不絕于耳，以“俗言”替代“雅言”的嘗試和努力并不罕見。漢代王充就曾指出文言的一個根本性問題：“文字與言同趨，何為猶當隱閉指意？”意思是說，文字與說話是同一個目的，為什么寫文章要把意義宗旨隱蔽起來讓人看不懂呢？在實踐上，他“閑居作《譏俗節(jié)義》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譴謂之淺。答曰：以圣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說丘野，不得所曉，無不逆者”（《論衡》）。王充不拘泥于文言，而是根據(jù)不同的讀者和寫作目的選擇適合的文字，對“俗人”就直露其文，集以俗言，堪稱文字通俗化的先驅。通俗化、明白曉暢，是白話文的根本要義之一。
2.晚清白話文的發(fā)展及其影響
按照現(xiàn)代白話文運動倡導者之一胡適的說法：“‘白話’有三個意思：一是戲臺上說白的‘白’，就是說得出，聽得懂的話；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飾的話；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曉暢的話?！卑凑者@個標準，他在《白話文學史》中分析了《史記》《漢書》里的白話成分，以及唐人詩歌中的白話作品，認為古樂府歌辭大部分是白話作品，佛書譯本的語言也是當時的白話或近于白話。事實上，唐宋以后，隨著世俗化的進程，隨著市民階層的逐漸興起，白話文作品的寫作和流行漸成規(guī)模，宣傳佛教的唐“變文”，面向市民階層文化、娛樂需求的宋“話本”、元雜劇的流行，明清小說的繁榮，都顯示了白話文逐漸由語言和社會的邊緣走向中心的發(fā)展趨勢。一千多年的白話文發(fā)展是一個隨著社會發(fā)展自然演進的過程，文體自覺不足，也沒有人主動推進。不過也確像眾多“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所說的，白話文是文學革命的重要基礎。
晚清時期，由于外部世界的挑戰(zhàn)產生的整體性危機是近代白話文運動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作為應對危機的措施之一，洋務運動中開明的統(tǒng)治者、士大夫如奕、李鴻章、魏源等人都提出學習外語以了解西方世界。同文館的設立、西方著作的翻譯、新思想和新名詞的不斷輸入等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文言的獨尊地位。在這個階段，較早明確意識到文言分離問題重要性的是黃遵憲、梁啟超等人，1868年黃遵憲就在《雜感》一詩中批評“古文與今言，曠若設疆圉”的情況。撰寫過《日本國志》的他應該是發(fā)現(xiàn)了當時日本“言文一致”運動對日本自強發(fā)展的意義，所以明確提出了應有“適用于今，通行于俗”“令天下之農工商賈婦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的新文體。
戊戌變法失敗后，改良派和革命派都意識到啟蒙的重要性，開啟民智、傳播新思想需要有民眾能接觸到的媒介和能接受的語言，于是白話報刊、白話小說等成為一種必然的工具性選擇。當時理論上裘廷梁等人提出以言文合一的白話替代文言是“維新之本”（《論白話為維新之本》）。實踐上白話寫作開始流行，其載體則是紛紛涌現(xiàn)的白話報刊，代表性的如裘廷梁1898年5月創(chuàng)辦的《無錫白話報》。
整體上看，晚清白話文運動強調的是白話文的工具性，更多是把白話文看成面向大眾進行宣傳和動員的工具，進行的是一種面向大眾的應用性語體的調整、變革，包括當時提出的官話字母方案和簡字方案也都是工具性的，所以無法從根本上改變言文分離的狀況，改變文言的地位。
3.白話文的勃興及其地位的確立
白話文運動的重新勃興是在辛亥革命之后。建設新的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文化，建設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的文學，建設現(xiàn)代國民教育，最終塑造能夠建設新的現(xiàn)代國家的人，這些努力方向的焦點和突破口當時交匯在語言改革這一點上。白話文能夠成為“國語”（即通用語），是因為它能實現(xiàn)建設現(xiàn)代國家的這些方面的要求。所以，“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在白話文運動歷史發(fā)展的基礎上提出了時代的要求。當時不僅新文化運動提倡“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胡適），以現(xiàn)代白話文學去傳播新思想，改造國民性，教育界的改革力量也在大力推進白話文。從1918年至1921年，當時的教育部公布了一系列法令，如《注音字母令》《廢止國民學校各科文言教科書通告》等。到1922年全國小學全面廢止文言文教材，白話文最終確立了通用語地位。
當然，現(xiàn)代白話文最終成為通用語與它自身的發(fā)展和成熟也密切相關，朱自清先生在談到現(xiàn)代白話文的產生發(fā)展時指出：“白話文不全跟著國語的口語走，也不全跟著傳統(tǒng)的白話走，卻有意跟著翻譯的白話走。這是白話文的現(xiàn)代化，也是國語的現(xiàn)代化?！保ā督浀溟L談》）翻譯的白話文帶來了內涵和外延更為明確的新詞匯，更注重邏輯嚴密性的語法結構，這些都是白話文現(xiàn)代化的重要標志。另外，現(xiàn)代口語、傳統(tǒng)白話以及文言文都是現(xiàn)代白話文形成的重要資源，這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現(xiàn)代白話文的開放性和豐富性，這樣一種語言才能和現(xiàn)代國家的建設、發(fā)展相適應。
語言不僅僅是一種工具，它還和人類的認識、思維方式、情感特征緊密相連。白話替代文言的根本原因是整體上因襲復古的文言系統(tǒng)所承載的思維方式和知識、價值體系在源于西方的現(xiàn)代知識體系和生產原則面前失去了它的有效性，文言系統(tǒng)相對固化的審美和情感表達特征無法滿足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中國人體味和表達復雜、豐富的外部和內心世界的需求?！犊袢巳沼洝分械摹翱袢恕笨此瓶駚y，但其在因果探索和邏輯論證中尋求真相的理性的意識流，和直入人心的“救救孩子”的深沉吶喊，是文言無法勝任的。白話文運動改造了我們的語言，在一定程度上也改造和重建了我們的思維和情感方式，可以說現(xiàn)代白話文是我們建設中國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思想文化、現(xiàn)代科學、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基石。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