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佛教歷史人物中,達摩是話題感很強的一位。其九年面壁、一葦渡江、只履西歸等傳說,早在唐代即開始流行。千百年來,僅僅佛教內(nèi)部關(guān)于達摩的傳記就超過85種,這還不包括諸多影視和文學(xué)作品。不過自胡適懷疑禪宗附會達摩,否認達摩傳說以來,學(xué)界經(jīng)過科學(xué)的考證,逐漸認為達摩乃是一個“文本和宗教的范式”(佛爾語)。解構(gòu)達摩傳說雖然犀利,但并不能還原出作為凡人的達摩,也無助于理解達摩一千多年來何以在中國產(chǎn)生如此偉大的影響。白照杰《圣僧的多元創(chuàng)造:菩提達摩傳說及其他》試圖撇開關(guān)于達摩傳說真?zhèn)蔚恼摖帲ㄟ^剖析達摩傳說的演變過程,去探尋古人的心靈與古代世界。故而此書主要討論如下問題:創(chuàng)建達摩傳說是否僅僅是佛教徒的行為?還有哪些力量參與建構(gòu),并最終使傳說成為普遍性知識?達摩在佛教之外的文化圈,如何被理解,被詮釋?一言以蔽之,達摩成為“箭垛式”人物的歷史進程怎樣?
達摩如何來到中國?早期傳說認為他是坐船渡海而來,故而宋代以來關(guān)于達摩站立水面的銅鏡常被今人認為是“達摩渡海鏡”或“達摩航海鏡”,但這與眾所周知的“一葦渡江”略有差異,令人生疑。白照杰分析后認為,銅鏡圖像呈現(xiàn)的并非達摩“一葦渡?!?,而是“一葦渡江”。但為何后世人多認為達摩“一葦渡?!??這主要是因為明清以來,人們認為達摩既然可以辭別梁武帝,一葦渡江北上,那么,他從天竺國來到中土,乘船而來的敘事顯然太過平凡,而應(yīng)當(dāng)也是站在一根葦草上渡海而來。清代擁戴達摩傳說的人多主此說,故而“一葦渡?!钡墓适乱踩找尕S滿。由此,不難管窺作者的研究取徑,即從僧傳、圖像、物質(zhì)等角度輾轉(zhuǎn)入手,進而分析古人、今人的誤讀現(xiàn)象,多學(xué)科、多角度跨越,使達摩傳說在今天仍獲得意義生成。本書諸多有意思的探析,即受益于這樣的研究思路。
作為一個“文化標桿式”人物,達摩的意義早已溢出佛教,在道教歷史中也產(chǎn)生重要影響。9至14世紀,達摩面壁一事就曾被道教徒廣泛評述。佛教徒將達摩面壁視作“壁觀”,認為這是一種“覺悟萬物無別、回歸萬法真相”的禪觀法門。但道教徒卻別有理解,他們認為達摩之所以能夠九年安坐、不飲不食,是因為“達摩得胎息之法”。宋元時期的道門中人對此堅信不疑,甚至據(jù)此創(chuàng)作《達摩胎息論》《達摩胎息經(jīng)》等書,且托名為達摩所作。如此一來,達摩居然成為道教譜系中人。達摩“道教化”的苗頭很快被佛門弟子發(fā)現(xiàn),著名僧人圓悟克勤(1063-1135)就作《破妄傳達磨胎息論》,強調(diào)禪宗見性成佛、不立文字,達摩絕不可能留下《達摩胎息論》這樣的書。不過對佛門的批評聲音,道教徒并不怎么理會,他們甚至認為達摩來中國目的不在于弘揚佛法,而是為了修煉金丹。達摩面壁其實是在修煉內(nèi)丹,九年以后,金丹煉成,達摩就“得丹成佛而西歸”。道教徒對達摩形象的構(gòu)建如此成功,以至于元代僧人賦詩頌贊達摩為“九年面壁無人會,玉兔金烏火里旋”?!坝裢谩焙汀敖馂酢倍际堑澜虩挼だ镄稳蓐庩柕囊庀螅盎鹄镄本褪菬挼さ臓t火。也就是說,道教徒構(gòu)建的達摩形象反過來又影響了佛教徒的達摩敘事。達摩傳說由此成為道教、佛教共通的公共性知識,而達摩也確然無疑地成為超越單一宗教系統(tǒng)的公共性文化符號。
達摩與道教的關(guān)系還可在“涅槃尸解”中得以體現(xiàn)。達摩中毒身亡之后,有人在西域見到達摩,回國后稟告皇帝說達摩并沒有死去,于是開棺驗尸,發(fā)現(xiàn)達摩棺中僅存一只鞋子。這便是著名的達摩“只履西歸”的傳說。達摩“空棺只履”的傳說,有道教仙傳影響的痕跡在?!读邢蓚鳌酚涊d漢武帝妃子鉤弋夫人死后,到漢昭帝時改葬,已經(jīng)不見尸體,棺中只有“絲履”。葛洪《神仙傳》記載漢武帝時期方士李少君死后,“發(fā)其棺,棺中無所復(fù)有,釘亦不脫,唯余履在耳”。道教文化系統(tǒng)中的“空棺只履”顯然為佛教所借鑒,嫁接到達摩傳記的書寫中。也正是在這種釋道激蕩與交融中,佛教得以進一步中國化。
《圣僧的多元創(chuàng)造》一書討論的范圍不止于達摩傳說,對龍樹大師與唐宋醫(yī)療、僧傳對僧人亡化的書寫、道教的“鎖骨”信仰等等,該書也做了文本學(xué)、知識傳播學(xué)和接受史方面的分析。照白照杰的說法,他試圖理清傳說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體系中如何激蕩、演化并進入歷史性的公共話語中,也即探尋歷史性知識和話語的“隱秩序”。這種不再糾結(jié)傳說真?zhèn)蔚谋嫖?,轉(zhuǎn)而探究傳說本身演進史的研究,跳出“真與假”“對與錯”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從而使復(fù)雜的僧傳故事與傳說得以在復(fù)雜語境中呈現(xiàn)其變遷圖景,故有方法論上的啟示。倘若更進一步,將視野從達摩所在的中古時代,下延至明清,則未完成的僧傳傳說文獻更為豐富,或更有助于還原僧傳傳說原生態(tài)的興起場景。
達摩傳說和其他佛教圣傳的真?zhèn)窝芯渴且画h(huán),其接受與流衍研究是一環(huán),倘若將其學(xué)術(shù)史做一番梳理,則又可見古今學(xué)人思維方式的變化。如清代人戴以恒(1826-1891)《怡怡堂集》中說:“達磨折蘆過江,可見達磨之并草不如也。既有狡獪伎倆,何以不踏水而過,必乞助于一草?達磨即能踏水而過,其伎倆不過一草而已。何也?葦過江并不借助于達磨也。詩曰‘誰謂河廣,一葦杭之’。所謂葦江者,不過文人引用葩經(jīng),以當(dāng)藻飾。泥于一字,而以折蘆解之,恐達磨并無其事也?!蓖砬宓拇饕院阋呀?jīng)懷疑達摩故事的真?zhèn)?,早于胡適,或可見理性及實證思維思考僧傳傳說,有更早的起源。
僧傳研究走出“信古”與“疑古”的怪圈,步入“接受”及“建構(gòu)”的階段,可謂邁進一步。若將釋道文化系統(tǒng)內(nèi)解讀僧傳的思維模式做一歷史分析,并與儒家知識分子的公共性思考作比較,恐還能見出中國古代“三教”知識群體思維模式的碰撞與交融、合流與分裂,則不啻又為僧傳傳說的研究開一新境。同時,將僧傳傳說作為主體,探討其如何適應(yīng)社會氣候與時代文化氛圍,而非僅僅將其視作客體而在不同時代被接受與被理解,則僧傳傳說文本的復(fù)雜性研究還有助于增進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微結(jié)構(gòu)”的理解。